车子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公寓前显得有些突兀,孟宴臣沉默片刻,便下了车。
傍晚的雨还在断断续续下着,斜斜飘落在那身黑色的西装上,沾染了不少小水滴。
只不过是一小段距离,孟宴臣鼻尖上的眼镜框便起了雾气,走到玄关处,他就将眼镜取了下来。
旋即,又拿过一旁的拖鞋换上,朝客厅走了过去。
在灯光的折射下,金丝眼镜被它的主人放在红木花雕的茶几上,隐隐可见孟宴臣那张静默的脸庞。
这样的情景,他已经重复了许多次。
只是,较之以往不同的是,这座公寓里多了几分女主人存在的痕迹,孟宴臣抬眸望了望放在阳台上的东西。
那是一盆晶莹剔透的山荷花,晚间有雨滴在它的花瓣上,瞬间变得透明起来,秋水为神玉为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,就好像许红豆那张令人美到窒息的脸一样,清冷而知性。
但如实招来,本来应该在女孩儿家里放着的花,只是被他用了点心思要了过来。
想到曾经的温存,某人压了压嘴角,站起身来向浴室走去。
氤氲的热气缓缓升起,肌肤的温度也随之上升,孟宴臣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之中,此刻只有放松下来的自己。
他愣愣地望着镜子,浅浅勾起唇角,两边的酒窝像一对括号一样漾开,笑意比往常更真实了不少。
孟宴臣心想着,今天晚上他应该会做一个好梦。
大概是,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孟宴臣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奇幻的梦。
他好像梦见了,远在云之南的许红豆,却又觉得不是她。
那是历史传说里,一个凄美而又深情的故事。
战火连天的彭城,一队歌女抱着琵琶走在路上,不知是谁与其中一位女子相撞,随即叫住了她。
听到轻唤,那位女子翩然回过头,眉眼含情似玉,带着些浅淡不解,看向来人。
睡梦中的孟宴臣,心脏忽地跳动了好几下,不知道是什么缘由。
脚步停顿了片刻,便向前走去,当她再度回头时,耳畔的流苏同鬓边碎发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曳。黛眉轻蹙似有些疑惑的神情,见来人拾起地上的绣帕,她微微张开红唇,只是片刻便接过自己掉落的帕子,眉眼眨了眨,在听到一声叫唤后,便从容离去。
她的脚步不紧不慢,发上的银饰在人群中愈加明亮,在远去之后,依然可见清秀的背影。
过了许久。
有人在长街落下一声呢喃。
“虞姬,虞姬……奈若何兮。
后来,他口中那位名叫虞姬的女子,看向台阶之上的古琴,轻扬起了嘴角。
随后,虞姬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过去,左右看了看,最后目光停在了跟前。
她取下那把古琴抱在怀里仔细一看,片刻后轻轻摇着头,有些惋惜地说道,“可惜啊!”
有人问她,“可惜什么?”
虞姬放下琴,转身走过去,语气平淡。
“这些古琴纵然珍贵,可是让我更加怀念自己的旧琴。”
只是不知道,是怀念旧琴,还是旧情。
随后,便看见笑意盈盈的侍女抱着锦布包裹的东西朝她而去,待掀开一看,竟然是她话中所怀念的那把旧琴。
见此,虞姬轻拿起旧琴,嫣然一笑,“我的琵琶!”
嗓音尽然是欣喜。
高兴之余,她抱着自己的琵琶转了好几圈,青丝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扬而起,流苏发饰落在浅笑的眉眼,偏转之时,可以窥见虞姬那倾城一笑的绝色。
屋外的雨已经停了,孟宴臣禁闭着眼睛,却是下意识勾起了唇角。
如今的他连做梦,都会因为她的欣喜而欣喜。
只是后来啊!大战之际,爱人的安危成了他需要考虑的事情。
那一天,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在漫天黄沙的荒原之中,呼啸而过的风似乎已经预见了历史必败的结局。
他对她说:“我很后悔。”
“我应该像这样牵着你的手,多陪陪你。”
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。”虞姬是这样轻声回答他的。
相携的两人在他的顿步时停了下来,像平常唤了她一声,“虞姬。”
却又不似往常。
沉默半晌,他低垂眉眼,沉声对她说,“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。”
“我会安排项伯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,没有人能够找得到你,包括我。”
这是他能够为爱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虞姬,我只要你活着,你活着便好。
而她转头望着他,已经是泪流满面。
“你不是答应过我,让我跟着你吗?”
泪珠划过脸颊,在悲伤的神情上留下一串泪痕。
他缓缓偏过头,望见女子眼里不断蕴出的泪花,在她的目光下伸出颤巍巍的手,轻轻拭去泪水。
“我想……”他抬眸望着虞姬,“我想给你一次机会,让自己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。”
他不知道的是,虞姬选择的从来都是自己。
漫天风雪中,柔弱的女子紧紧攥着身上的披风,缓缓走向那个让自己半路弃而往返的人。
那人望见虞姬,有些不知所措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低垂着眼帘不敢再看一眼。
虞姬浅笑着,又向前走了两步。
她告诉他。
“我在离去途中,做了一个梦。”虞姬望着他的眼睛。
“我梦见一对满头白发的恋人相依的恋人相依着。”
女子望着眼前的男子,眼里是包容宠溺,“我很羡慕他们,我走上前看清楚,我认识他们的。”
他忽然抬眸望着虞姬,眸中的闪过丝丝亮光,杂乱的头发被浸入冰冷的白雪,在一道轻柔的嗓音下,身子暖了几分。
虞姬抬手抚上他的脸颊,一字一句,无比清晰,“是我和你。”
那个强大的男人眼中早已蕴满泪花,却又好似死寂的人重新燃起生的希望,而虞姬便是他的太阳。
“我要和你一起终老。”
两人的发间都沾染上了点点白雪,耳边落下寒冷的风,成了这一句坚毅的声音。
我与你风雪同一途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
他望着她,低下头逐渐笑了起来,笑意直达眼底,连寒夜里的风雪都成了衬托。
再次抬眸看着虞姬的那抹笑容,他又觉得有些不应该,敛去笑容低垂眉眼。
“我怕连累你。”
虞姬微皱的眉眼舒展开来,她歪过头浅笑着对他说,“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怕连累你一样。”
静默片刻。
他不顾一切将爱人拥入怀中,轻扬笑容。
而虞姬闭上眼睛感受着男人的温暖,白皙的手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乱糟糟的头发,在这个乱世之中,他们给予了彼此温暖。
大雪载着这场虚无缥缈的梦,跨越千年岁月与虚实,为现实中的他们下了一场短暂的落雪。
有风小院里,临窗而坐的许红豆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凉意,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窗外望去,眉眼蜷起了笑意。
那窗中之景,是簌簌而来的白雪,在这南国极难一见的落雪,竟然让她遇见了。
“下雪了?”
许红豆伸出手望窗子边一放,雪花落入掌心,被温热化为了雪水。
这是真真切切的白雪。
她曾经在想,冬雪来临的时候,孟宴臣会不会与自己相对而坐,赏雪煎茶。
只是,才不过入秋,这场雪便突然降临。没关系,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。
而在梦中陷入沉睡的孟宴臣,也感觉到了凉意,不过片刻,燕城深夜,大雪短暂停留。
可惜的是,他没能亲眼看见这座城市落满白雪的模样。
梦里的故事还在继续,他自然是不愿醒过来。
那场在历史上记载的交战,此刻正已经是输赢定下的时候。
大雪纷飞,被士兵围困的西楚霸王嘴角流下鲜血,但剑尚在手中,便不会轻易放下。
他拼死抵抗着敌人,望向前方的目光尽是悲愤和无可奈何,虞姬泪流满面奋力挣扎着,想要奔向她的爱人,无论是生是死。
霸王落败已成定局,他无颜面对江东父老,也无法护住心爱之人,这时鲜血再次从他口中喷涌而出,只是黑衣下的伤口已经多得数不过来,又怎么能再顽强抵抗呢?
他只能坚持到这里了。
虞姬愣愣望着他,他们在这方天地间对视片刻,只是片刻,她便做出了选择。
她伸出手擦了擦眼泪,将纷乱的碎发顺势撩到耳朵后面,虞姬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的眼泪。
而后,虞姬朝一旁的人缓缓伸手,眼神坚毅从容,“请借宝刀一用。”
她浅笑着,“能让他死而瞑目的,只有我虞姬一人。”
锋利的刀被瞬间拔出,眼泪一滴滴滑落,虞姬一步一步走向她的霸王,抬手抚向那张熟悉的脸庞时,她说,“我骗了他。”
项王感觉到了什么,低头一看,那把刀刃已经被她的鲜血染尽,眼泪和心疼便再也止不住了。
“虞姬!”
他握着虞姬的手,在颤抖着。
孟宴臣紧闭的眼睛有一滴泪滑落,没入暗色的床单上,什么什么也看不见,只留下那一抹模糊的泪痕。
“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
西楚霸王悲怆地笑着,血色染红了齿间,他们相拥而死,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倒在雪地里。
妾随大王,生死无悔。
梦里的人已死,而现实世界的雪也停了。
许红豆这才起身朝卧室走去,有些愁绪在眉间蔓延,不知道为什么想流泪。
这般想着,眼睛便先做出了反应,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,十分灼热。
她愣了一下,随后摇着头笑了,“这么就哭了呢?”
而还没有醒来的孟宴臣,好像做了噩梦一般,捂住刺痛的胸口,无端流泪。
故事的结局,梦的最后。
她提着长长的裙摆,自重重台阶而上,眼中带着温柔坚定,一笑嫣然。
镜头慢慢快了起来,虞姬跑着奔向那头的人,他眼里的人越来越近,就好像是真的一样,而不是一场美梦。
拾级而上,跑着去见她心爱的人。
下一秒,虞姬一把抱住了他,此刻他们在万军之前紧紧相拥。
她的柔夷轻轻捻着自己耳边的一缕黑发,他眼中的点点情绪才化为满眼温柔宠溺,随即伸出手抚上那浅笑的脸颊。
虞姬漾起嘴角的梨涡,轻轻握住爱人的手,歪头靠在温热的掌心,看着他调皮地歪头一笑。
此时此刻,他早已被那梦中之人迷了眼,分不清是自己还是他人,不过是一句庄周之梦为蝴蝶与,又或是蝴蝶之梦为庄周与。
这一切,都不重要,不重要了……
挚爱一笑,情字无解。
项王紧紧抱住她的虞姬,在宫城的中央高兴地转圈,那蹁跹摇曳的裙摆随之扬起。
那方世界,正是黎明破晓,天光大亮。
孟宴臣缓缓睁开眼睛,细细回味着那个荒诞离奇的梦,在床上静坐了很久,忽地浅笑一声。
在那个故事里,或许她是真虞姬,而他只能是假霸王。
而对于他们而言,他是孟宴臣,与许红豆相连的人。
他是一个无神论主义者,却突然想相信唯心主义观,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话,那就保佑她得偿所愿吧!
许红豆,你也是,要岁岁平安啊!
孟宴臣笑着起床,去洗漱,然后收拾东西去见他想见的人。
在去机场路上,他又想起梦中的种种,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嗯,一下飞机就去见她。
哎!还是先处理好云济制药的事情,再去找许红豆,那样的话全然没有后顾之忧了。
不不不,孟总,你只想到了一种情况,显然是忘了你们已经分手,而且还不知道人家在哪里玩得可开心了。
正在小店吃东西的许红豆,有预感地打了个喷嚏,“嗯?谁在想她吗?”